3 不能说的话
但真正令人惊恐的是,流行一时的不仅有衣服,还有道德观念。明明是专横武断、毫无依据的错误观点,但是大多数人却深信不疑,受到影响而不自知。这是非常危险的。
历史的常态似乎就是,任何一个年代的人们,都会对一些荒谬的东西深信不疑。他们的信念还很坚定,只要有人稍微表示一点怀疑,就会惹来大麻烦。
你是一个随大流的人吗?
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大庭广众之下,你有没有什么观点不愿说出口?如果回答是没有,那么你也许应该停下来想一想了。
有时候,别人会对你说:“要根据社会需要,改造自己的思想(well-adjusted)。”这种说法隐含的意思似乎是,如果你不认同社会,那么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同意这种说法吗?事实上,它不仅不对,而且会让历史倒退。如果你真的相信了它,凡是不认同社会之处,你连想都不敢想,马上就放弃自己的观点,那才会真正出问题。
真话
当然,这里要注意,并不是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都是我们要找的答案。实际上,只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行。第一个条件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第二个条件是,它们是正确的,或者看起来很可能正确。
为了找出那些“不能说的话”,让我们问自己,它们会不会是真的?OK,当你发现某些言论很可疑时,你可以这样想,那些话听上去真是大逆不道(或者其他类似的形容词),但是有没有可能是真的?这就是找出“不能说的话”的第一种方法:判断言论的真伪。
异端邪说
我们把这种不一定正确、但是极富争议的言论称为“异端邪说”。关注“异端邪说”,是找出“不能说的话”的第二种方法。历史上的每一个年代,都会给“异端邪说”贴一些标签,目的是在人们开始思考它们是否为真之前就把它们封杀。
如今,当然也有这样的标签,从万金油式的“不适当”(inappropriate)到可怕的“制造分裂”(divisive),不胜枚举。好在不管是哪个年代,分辨这样的标签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你只要看看人们怎么称呼那些自己不赞成、但是又不算错的观点就行了。当一个政治家说自己的对手是错的,这是直截了当的批评。但是,如果他不谈论对错,却使用“制造分裂”或者“对种族问题不敏感”这样的标签攻击对手,那么我们就应该多加注意了。所以,如何找出那些我们自以为正确却会被未来人们耻笑的话?方法就是关注这些标签!比如,有一个标签叫做“性别歧视”,你问自己哪些想法属于“性别歧视”。然后,把头脑中跳出来的那些想法按照先后顺序列出来,再逐个追问,它们真的属于“性别歧视”吗?
时空差异
我们可以找到一种几乎有同样效果的替代方法:回顾过去。我们可以去找那些过去被认为理所当然,如今却被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用来找出我们自己正在犯下的错误的第三种方法。
所以,我们就有了找出“不能说的话”的第三种方法:将当代观念与不同时期的古代观念diff^一下。diff得到的结果,有一些用当代标准衡量是很令人震惊的。古人认为可以说的话,我们认为是不可以说的。但是,你有把握断言你比古人更正确吗?
甚至也不用参照历史,当代世界是多种文化并存的世界。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存在巨大的差异,各种文化的价值观念和禁忌之处都不一样。所以,你也可以将我们的观念与其他文化的观念diff—下。(做到这一点的最好方法,就是亲自去看一看。)
有一些行为或观点,比如谋杀,在所有年代、所有地方都受到禁止或基本禁止。我认为,只有它们才是真正错误的行为或观点。如果某个观点在大部分时空都是不受禁止的,只有我们这个社会才把它当作禁忌,那么很可能是我们出错了。
道貌岸然
还有第四种寻找“不能说的话”的方法:寻找那些一本正经的卫道者,看看他们到底在捍卫着什么。
孩子的大脑就是我们所有“不能说的话”的一面反射镜。我们似乎认定,孩子的思想应当是光明纯洁的。为了保证孩子不受外界“不良”思想的影响,我们对那些思想迸行消毒和屏蔽,把世界描述成光明的样子,向孩子们灌输,将他们的心灵塑造成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机制
我还想到了第五种方法,可以找出“不能说的话”,那就是去观察禁忌是如何产生的。某种道德观念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被其他人接受的?如果我们能够理解它的产生机制,可能就可以应用于我们自己的时代。
但是,流行的道德观念不是这样,它们往往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被刻意创造出来的。如果有些观点我们不能说出口,原因很可能是某些团体不允许我们说。
为了在全社会制造出一个禁忌,负责实施的团体必定既不是特别强大也不是特别弱小。如果一个团体强大到无比自信,它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抨击。
我猜想,道德禁忌的最大制造者是那些权力斗争中略占上风的一方。你会发现,这一方有实力推行禁忌,同时又软弱到需要禁忌保护自己的利益。
大多数的斗争,不管它们实际上争的是什么,都会以思想斗争的形式表现出来。16世纪的英国宗教改革(English Reformation)本质上是为了争夺权力和财富,但是却表现为英国人要求自主的精神与罗马教廷腐化的控制之间的斗争。思想斗争更容易争取支持者。不管哪一方获胜,他们所代表的思想也就被认为获得了胜利,仿佛上帝通过选择胜利的一方表示了自己的倾向。
虽然,流行的思想观点与流行的服饰产生方式不尽相同,但是,它们的传播途径却很相似。第一批的接受者总是带有很强的抱负心,他们有自觉的精英意识,想把自己与普通人区分开来。当流行趋势确立以后,第二批接受者就加入进来了,人数比上一批庞大得多,恐惧心在背后驱使着他们。他们接受流行,不是因为想要与众不同,而是因为害怕与众不同。
所以,如果你要寻找“不能说的话”,可以观察流行的产生方式,试着预测它会禁止哪些话。哪一个团体势力强大,却又精神高度紧张?这种团体喜欢压制什么样的思想观点?近来有没有什么社会斗争,失败的一方是哪一方,受到他们牵连的是什么样的思想观点?如果一个先锋人物想要挣脱当前的流行(比如上一代人的观点)脱颖而出,他会支持什么样的思想观点?随大流的人对什么样的思想观点抱有恐惧心?
为什么这么做?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要去找出“不能说的话”?为什么要故意打探那些龌龊的、见不得人的思想观点?你明知那里有挡住去路的石头,为什么还要把它们翻过来看个究竟呢?
首先,我这样做与小孩子翻石头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纯粹的好奇心。我对任何被禁止的东西都有特别强烈的好奇心。我要亲眼看一下,然后自己做决定。
再次,我这样做,是因为这是很好的脑力训练。想要做出优秀作品,你需要一个什么问题都能思考的大脑。尤其是那些似乎不应该思考的问题,你的大脑也要养成思考它们的习惯。
优秀作品往往来自于其他人忽视的想法,而最被忽视的想法就是那些被禁止的思想观点。
在科学领域,质疑他人的结论和公认的假设是尤其重要的一件事,会提供巨大的科学创造的优势。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看来存在一个很清晰的关联关系:智力越高的人,越愿意去思考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观点。这不仅仅因为聪明人本身很积极地寻找传统观念的漏洞,还因为传统观念对他们的束缚力很小,很容易摆脱。从他们的衣着上你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不受传统观念束缚的人,往往也不会穿流行的衣服。
做一个异端是有回报的,不仅是在科学领域,在任何有竞争的地方,只要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或不敢看的东西,你就有很大的优势。
「在这些公司内部,类似的想法很可能被贴上“悲观消极”、“失败分子”这样的标签。优秀的决策者根本不应该在乎这些标签,而是直接问自己、它们到底对不对?其实,一个公司是否健康运作,可以用一个指标衡量,那就是对负面评价的容忍程度。做出伟大产品的公司,自我评价往往以“批评”和“自嘲”为主,而不是以“肯定”和“表扬”为主。我认识的杰出成就人士都认为自己做得不好,之所以能成功只是因为其他人做得更差。」
训练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事情,你获得的好处会超过所得到的想法本身。这就像田径比赛之前要傲一些伸展运动,把肢体活动开。你要把身体伸展到极限,远超过跑步所需要的那种程度,这样一来,比赛的时候才能跑得更快。同样,如果你能“远远地”跳出传统思维,提出让别人一听就脑袋轰一声炸开的惊人观点,那么你就在“小小地”跳出传统思维方面不会有任何困难。要知道,人们把后面的这种情况称为“创新”。
守口如瓶
一旦发现了“不能说的话”,下一步怎么办?我的建议就是别说,至少也要挑选合适的场合再说,只打那些值得打的仗。
假设未来的某一天,世界上爆发了一场运动,黄颜色被禁止了。任何东西都不得涂成黄色,违者就是“黄色分子”(yellowist),以破坏社会稳定罪论处。橙色可以容忍,但也很可疑。有一天,你终于觉醒了,意识到错的不是黄颜色,而是这个社会。如果公开这样说,就会被打成“黄色分子”,无数正义人士义愤填膺,对你口诛笔伐。如果你以此作为人生目的,一定要为黄颜色平反昭雪,现在的局面可能正中你下怀。但是,如果你的兴趣主要是别的事情,变成他人眼里的“黄色分子”对你是极大的干扰。与笨蛋辩论,你也会变成笨蛋。
这时你要明白,自由思考比畅所欲言更重要。如果你感到一定要跟那些人辩个明自,绝不咽下这口气,一定要把话说清楚,结果很可能是从此你再也无法自由理性地思考了。我认为这样傲不可取,更好的方法是在思想和言论之间划一条明确的界线。在心里无所不想,但是不一定要说出来。我就鼓励自己在心里默默思考那些最无法无天的想法。你的思想是一个地下组织,绝不要把那里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说给外人听。
曾经担任英国驻威尼斯大使的沃顿爵士(Hemy Wootton)告诉弥尔顿要记住一句座右铭“i pensieri stretti & il viso sciolto”。字面意思是守口如瓶,笑脸相迎,也就是说,你要对每一个人微笑,但是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很明智的建议。因为弥尔顿是一个喜欢争论、好打嘴仗的人,而当时罗马教廷的宗教裁判所非常强势,所以沃顿爵士才会这样建议他。需要记住的是,弥尔顿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并没有本质不同。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忌讳,如果你触犯它们,就算没有坐牢,至少也会为自己惹来麻烦,干扰了正常生活。
“守口如瓶”的真正缺点在于,你从此无法享受讨论带来的好处了。讨论一个观点会产生更多的观点,不讨论就什么观点也没有。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找一些信得过的知己,只与他们畅所欲言、无所不谈。这样不仅可以获得新观点,还可以用来选择朋友。能够一起谈论“异端邪说”并且不会因此气急败坏的人,就是你最应该认识的朋友。
笑脸相迎
你的策略,简单说,就是不赞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种歇斯底里,但是又不明确告诉别人到底不赞同哪一种歇斯底里。狂热分子试图引诱你说出来真心话,但是你可以不回答。如杲他们不放手,一定要你回答“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我们”,你不妨以不变应万变:“我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不过,更好的回答是“我还没想好”。
具体来说,一种方法就是逐步把辩论提升到一个抽象的层次。假定总的来说,你反对言论审查制度。公开质疑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提到具体的被审査的电影或者书籍。否则,对手就会一把抓住那部电影或那本书籍,声称你支持的其实不是言论自由,而是那些被审查的内容。你不要直接攻击某个标签,而要攻击它的“元标签”(meta-label)。所谓“元标签”,就是对某个标签的抽象描述。如果人们开始讨论元标签,那么原来的标签反而不会受到注意了。
另一种反击的方法就是使用隐喻(metaphor)。
所有反击方法之中,最好的一种可能就是幽默。狂热分子都有一个共同点:缺乏幽默感。他们无法平静地对待笑话。在幽默王国中,他们闷闷不乐,就像满身笨重盔甲的骑士走进了溜冰场,无所适从。
永远质疑
荷兰人认为自己思想开放,但是这种想法本身却什么也证明不了。有谁认为自己的思想不开放?美国郊区的中产阶级白人家庭普遍家教严格,限制孩子与外界多接触,可是在那里长大的女孩子也认为自己思想开放呢。不管问谁,人们都会说同样的话:“我们心态很开放,愿意接受新思想。”但是实际上,人们脑子里有一根界线,早就认准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换言之,在他们看来,所有观点都是可以讨论的,除了那些错的观点。如果你的数学不好,那么你自己会知道,因为考试的时候你得不出正确答案。但是,如果你的思想很保守,你自己不会知道,而且你很可能还会持有相反的看法。请记住,所谓“流行”(传统观念也是一种流行),本质上就是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否则就不会有流行了。对于那些被流行抓住的人,流行就不再是流行,而是应该要做的正确事情。只有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观察到人们观念的变化,发现流行(也就是人们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时间就是一种产生距离的简单方法。实际上,新的流行让旧的流行更容易被观察到,因为对比之下,旧的流行会显得很荒唐。从钟摆波动的一端望去,上一个周期的端点就显得特别遥远。
不过,想要摆脱你自己的时代的流行,需要一点自觉。没有了时间所产生的距离,你不得不自已创造距离。你不要让自己成为人群的一分子,而要尽可能地远离人群,观察正在发生的事情,特别注意那些被压制的思想观点。
各种各样的标签可能是外部线索的最大来源,帮助你发现这个时代流行的是什么。如果一个命题是错的,这就是它所能得到的最坏评价,足够批判它了,根本不用再加上任何其他标签。伹是,如果一个命题不是错的,却被加上各种标签,进行压制和批判,那就有问题。因为只要不是错的观点,就不应该被压制讨论。所以每当你看到有些话被攻击为出自XX分子或XX主义,这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明背后有问题。不管在1630年还是在2030年,都是如此。当你听到有人在用这样的标签,就要问为什么。(非主流?中年危机?和谐?二次元?屌丝?)
如果你发现自己也在用这些标签,那就更要问为什么。你不仅要远距离观察人群,更要远距离观察你自己。顺便提一句,这可不是激进的想法,儿童和成年人的主要差别就在这里。儿童精疲力竭时,可能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不知道为了什么;成年人则会了解是个人的身体状况问题,与外界无关,说一句“没关系,我只是累了”。我想,通过类似的机制,一个人完全可以识别和抵制外界流行的道德观念,把它们与内心世界相分离。
如果你想要清晰地思考,就必须远离人群。但是走得越远,你的处境就会越困难,受到的阻力也会越大,因为你没有迎合社会习俗,而是一步步地与它背道而驰。小时候,每个人都会鼓励你不断成长,变成一个心智成熟、不再耍小孩子脾气的人。但是,很少有人鼓励你继续成长,变成一个怀疑和抵制社会错误潮流的人。
如果自己就是潮水的一部分,怎么能看见潮流的方向呢?你只能永远保持质疑。问自己,什么话是我不能说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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